发布日期:2024-09-04 10:42 点击次数:101
作者:贺伟(郑州大学体裁院讲师)露出 twitter
《宋书·隐逸传》称陶渊明“少有高趣,尝著《五柳先生传》以自况”。跟着《五柳先生传》的粗鲁流传,此文渐被看成陶渊明的自传,五柳先生驱动与陶渊明等同起来:如庾肩吾《谢东宫赐宅启》“况乃交垂五柳,若元亮之居”,合计陶渊明住宅旁种有五棵柳树;又如《直斋书录解题》“渊明字元亮,大司马侃曾孙,自号五柳先生”,合计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。部分学者反对《五柳先生传》为陶渊明自传的传统不雅点,惟五柳先生究竟是谁?诸家颇有不合。
王振泰《〈五柳先生传〉陶渊明“自况”“实录”说质疑》合计五柳先生指陶渊明的父亲。陶父生平行状省略,史传只字未言,仅《命子》诗里提到“於穆仁考,淡焉虚止。寄迹风浪,寘兹愠喜”。陶渊明为父作传,称之曰五柳先生,且云“不知何许东谈主,省略姓字”,难免匪夷所想。
《饮酒》其十八“子云性嗜酒,家贫无由得。时赖功德东谈主,载醪祛所惑。觞来为之尽,是谘无不塞。有时不愿言,岂不在伐国。仁者用其心,何尝失显默”,李长之《陶渊明传论》提议此诗与《五柳先生传》属姊妹篇,“子云性嗜酒,家贫无由得”即“性嗜酒,家贫弗成常得”,“有时不愿言”即“闲逸少言”。川合康三、吴国富、李剑锋、于溯等国表里学者指出《五柳先生传》大都袭用《汉书·扬雄传》的记叙,范子烨《“五柳先生”是谁》进一步申论,合计《五柳先生传》“是汉代闻明学者和作者扬雄的列传,该传的传主是扬雄,而不是陶渊明”。此说频年来颇为学界接受,徐国荣《“五柳先生”东谈主物原型及精神风流之渊源探论》、邵明珍《再论陶渊明〈五柳先生传〉非“自传”》等文,齐看法五柳先生的东谈主物原型是扬雄。但扬雄姓字、籍贯明晰明了,且与“五柳”无径直关联;《五柳先生传》与《汉书·扬雄传》虽多重合之处,亦存在不少细节各异,如“每有会意,便自在忘食”等讲话,便无法在扬雄身上找到对应的记录。
纵不雅《五柳先生传》的阐释历史,或将其看成陶渊明的自传,或合计其以某个特定的历史东谈主物为原型。总之,五柳先生不是杜撰的体裁形象,而是实有其东谈主。
《咏贫士》其四“安贫守贱者,自古有黔娄。好爵吾不荣,厚馈吾不酬。一朝寿命尽,弊服仍不周。岂不知其极?非谈故无忧。从来将千载露出 twitter,未复见斯俦”,袁行霈《陶渊明集笺注》云:“意谓自黔娄以来快要千年矣,而未复见黔娄之辈也。”《五柳先生传》明确将五柳先生归为黔娄的同俦,与前诗矛盾,可证其非实在存在的历史东谈主物。这种雷同五柳先生的东谈主物形象,陶渊明诗文中尚有不少。
《拟古》其五“东方有一士,被服常不完。三旬九遇食,十年著一冠。贫窭无此比,常有好神态。我欲不雅其东谈主,晨去越河关。青松夹路生,白云宿簷端。知我故来意,取琴为我弹。上弦惊别鹤,下弦操孤鸾。愿留就君住,从今至岁寒”,和五柳先生一样,诗中的东方一士不知何许东谈主,省略姓字,衣食匮乏,生涯浑沌,而恬然自若。独一的折柳是,五柳先生嗜酒,东方一士擅琴。苏轼《和东方有一士》篇末自注云:“此东方一士,正渊明也,不知从之游者谁乎?”袁行霈《陶渊明集笺注》却说:“此东方之士乃设为梦想中东谈主,非固定指某东谈主,亦非自指。”
《饮酒》其十三“有客常同止,接管邈异境。一士长独醉,一夫长年醒。醒醉还相笑,发言各不领。规规一何愚,兀傲差若颖”,将此兀傲长独醉的“一士”与东方一士贯串,便果真等同于五柳先生。
《咏贫士》其六“仲蔚爱穷居,绕宅生蒿蓬。翳然绝往返,赋诗颇能工。举世无知者,止有一刘龚。此士胡独然?实由罕所同。介焉安其业,所乐非穷通。东谈主事固以拙,聊得长相从”,张仲蔚隐身不仕,穷居僻巷,拒接绝游,赋诗自娱,其东谈主其行也很接近五柳先生。
淌若跳出《五柳先生传》的语汇渊源,就“柳”“不慕荣利”“好念书,不求甚解”“嗜酒”“家贫”“酣觞赋诗”等标志性因素立论,嵇康一样具备五柳先生的盛大特征。据《晋书·嵇康传·向秀传》、张骘《文人传》:嵇康恬静寡欲,博览该通,反对注疏之学,合计向秀注解《庄子》是“妨东谈主作乐尔”;宅中有一茂柳树,弹琴咏诗,自足于怀,“家虽贫,有东谈主就锻者,康不受直。唯亲旧以鸡酒往,与共饮噉清言远程”。嵇康《圣贤高士传赞》通告“石户之农”“伯成子高”“荣启期”“长沮、桀溺”等东谈主行状,均曰“不知何许东谈主也”。陶渊明《集圣贤群辅录》两处说起嵇康《高士传》,《杂诗》其四“丈夫志四海,我愿不知老。亲戚共一处,子孙还相保。觞弦肆朝晖,罇中酒不燥。缓带尽悠然,起晚眠常早”,诗中描述的梦想生涯场景,与嵇康“今但欲守僻巷,修养子孙,频繁与亲旧叙离阔,述说平生,浊酒一杯,弹琴一曲,志意毕矣”高度一致。
综上,与其说五柳先生所以某个特定的历史东谈主物为原型,毋宁说是某类群体的缩影,该群体主要指不慕荣利的隐士、任真景象的高士、固穷守志的贫士,黔娄、扬雄、张仲蔚、嵇康、陶渊明齐是其中的优秀代表,因此,他们身上有好多和五柳先生、东方一士接洽之处。
撸啊撸如《宋书·隐逸传》所论,陶渊明写《五柳先生传》自况。由于生涯境遇、趣味趣味疼爱、东谈主生追求、精神品格高度相似,后世镇静将二者等同,于是陶宅旁有了五棵柳树,陶渊明也多了个五柳先生的雅号。但陶渊明毕竟是实在的历史东谈主物,面临人命的迁逝、生涯的窘况、亲一又的离世,并弗成像五柳先生那般“晏如也”,常有诉苦愁苦之言。如《悲从弟仲德》“衔哀过旧宅,悲泪应心零。借问为谁悲?怀东谈主在九冥”、《杂诗》其二“欲言无予和,挥杯劝孤影。日月掷东谈主去,有志不获骋。念此怀凄厉,终晓弗成静”、《咏贫士》其一“量力守故辙,岂不寒与饥?朋友苟不存,收场何所悲”,反复诉说我方的饥寒、伶仃,悲字屡次出现。《感士不遇赋》更是流通使用了“慨然惆怅”“悲夫”“悼”“悲”“泪淋浪”“伤”“苦辛”“哀哭”等词语。
杜甫指出陶渊明诚然避世隐居,但“有时能达谈”,原因是诗文中颇露馅东谈主生枯槁的余恨。真德秀《跋黄瀛甫拟陶诗》“虽其遗宠辱,一得丧,真有旷达之风,细玩其词,时亦苦处感叹”、李梦阳《刻陶渊明集序》“予读其诗,有俯仰悲慨、玩世肆志之心焉”,均苛刻地防卫到陶渊明过火作品中粗莽苦处的一面。相较于梦想化、标记化的五柳先生,“贫富常交战,谈胜无戚颜”才是陶渊明人命过程的实在写真。《五柳先生传》只突显了陶渊明“谈胜无戚颜”的一面,实践的陶渊明常处于“贫富常交战”的矛盾起义之中,曾经动摇怀疑,终究隐居不仕,体现了坚决的融会和漂流的顽强,恰如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所云:“(陶公)端居自励,亦深以怀疑改辙为警,曰:‘昔时讵有几,纵心复何疑。’曰:‘达东谈主解其会,逝将不复疑。’曰:‘一往便当已,何为复猜忌。’”
概之,将《五柳先生传》看成陶渊明自传的不雅点,过分强调了陶渊明安贫乐谈、诗酒旷达、隐居闲适的属性,相对淡化了他感时忧世、寄慨遥深、伶仃并立的面向。如斯,陶渊明多了份超脱,少了份稳重,蓝本复杂的东谈主物形象变得扁平化。另外,将五柳先生的原型凿实为某个具体历史东谈主物的不雅点,忽略了前者身上折射的群体精神品格、艺术杜撰颜色,其所蕴含的丰富文化象征、开阔阐释空间也因此流于单一化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3年09月11日 13版)露出 twitter